路明非在屏幕上无奈地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竞技类游戏中称赞对方玩得好,也是认负的意思),而后切出了游戏。屏幕上显示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十二艘人类巡洋舰以华丽的大和炮聚焦射击,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输掉了今天的第六局,胜负比例是零比六,这一次他坚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过最终还是被拿下了,对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类,人类的机枪兵在这个游戏里是个变态的兵种,出枪速度为零,站住了拔枪就射,收枪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频道里,对手正侃侃而谈,“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看住对方小狗没有升级速度之前压制住了,他就只有不断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队你就赢了,后面巡洋舰编队出击,那是压倒性的啊……”路明非可以想像那家伙眉飞色舞的样子。
路明非没啃声儿,切到QQ上,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还是灰色的,一动不动。对方没上线,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脑袋,有点失望。另一个头像倒是跳了起来,是个长得很欠的熊猫。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熊猫是那个打赢了他的家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说。
熊猫得意洋洋地下线了,路明非冲着屏幕吐了吐舌头。如果对方亲眼看见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会得意了,只会骂一句“变态”,而后掉头就走。路明非没有接鼠标,用的是老式IBM笔记本上面那个红点控制。谁都知道红点控制打竞技类游戏有多难,好比拿着一根擀面杖掏耳朵。但是路明非也懒得和那兄弟强调说他自己纯属无聊在挑战高难度,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无聊。靠微操打赢了频道里全部的人之后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赢了就扔掉鼠标用红点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红点都打遍全频道,又用什么办法来消磨时间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时候也跟自己说。老是打着一个老游戏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线。
“一箱打折的袋装奶,半斤广东香肠,还有鸣泽要的新一期《最小说》,买完了赶快回来,把桌子上的芹菜给我摘了!还有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录美国来的信!还玩游戏?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要没人录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婶婶的声音在隔壁炸雷般响起。
路明非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一叠声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出门。走廊里安安静静,他靠在门上,听见门里的婶婶还是嘟嘟哝哝地抱怨。下午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晒着纯白色的床单,窗外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这一年十八岁。
他和叔叔婶婶一起住,有一个名叫路鸣泽的堂弟,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还有三个月零四天他就得参加高考,这些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咆哮,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他应该焕发斗志,像只杀气横溢的斗鸡般扑在模考卷子上,显示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可压力越大,路明非越懒,除了打《星际争霸》那个老游戏,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对于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兴趣。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并不难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没见过爸妈了,好消息是据说他们都还活着,每半年还会写封信给他,坏消息是每次来信妈妈都遗憾地告诉他回国探望他的计划又要推迟,因为“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他的爸妈都是考古专家,据说在忙一个大项目,结果一旦公布就会像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那样震惊世界。上初中时,路明非很为有这样的爸妈而自豪,读了很多考古方面的书,在放学的路上和同学津津乐道。但他很快发现该自豪的是放学时有爸妈开车来接的兄弟们。每每放学之后,一帮同学吊儿郎当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几乎半条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队伍中立刻有个兄弟收敛了摇摆的幅度,老老实实的钻进自家的车绝尘而去。人一个个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个人,继续摇摆着向前。
兄弟们隔着车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着石头自由自在地远去,于是非常地羡慕,羡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想逛商场逛商场,想买吃的买吃的,还能去打台球,反正他家管得不严,放学从不来接。
但其实路明非一个人的时候不逛商场也不打台球。他在网吧里坐得发腻之后,就回家了,进了楼却不进屋,从通往楼顶的铁栅栏里钻过去,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旁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爸妈像是男女超人,也许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样,他们始终在为世界忙碌,而不是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妈当然可以用来吹嘘,可事实上跟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路明非都快记不得爸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小时候爸妈和他在自家客厅里的合影时,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他家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的老楼。
叔叔婶婶对于路明非爸妈每次从国外寄回来的钱兴趣更大,而不是路明非这个人。托那笔钱的福,路明非可以上那个私立高中,也是托那笔钱的福,叔叔婶婶能买一辆小排量的宝马车,叔叔有钱去买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货,婶婶有钱在麻将桌上输,还是托那笔钱的福,他的堂弟路鸣泽在学校里有了“泽太子”的绰号。路鸣泽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不但成绩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饭就抢着给钱,叔叔婶婶还会穿得特别体面参加路鸣泽的家长会,让人感觉路鸣泽是个蜜罐里泡大的孩子,而他路明非就是“路鸣泽的哥哥”。
路明非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连爸妈都不在乎他,对叔叔婶婶还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两手抄在裤兜里,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楼,在便利店里买了婶婶要的袋装奶和广东香肠,又溜达到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说》。婶婶觉得路鸣泽就是聪明,好读书,求上进,还特别热爱文学,路鸣泽看《最小说》在婶婶的嘴里也是“我们家鸣泽在学习”,每次那个杂志出新一期婶婶比路鸣泽知道得都清楚,赶着路明非去买,搞得楼下报刊亭的大爷觉得路明非是个忧郁的孩子。但其实路明非很白烂,每次买完《最小说》就靠在报刊亭边把新一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看完,然后扔回摊上,坦荡荡地评价说家游越来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点蔫儿坏,比如他不喜欢路鸣泽,但他总是访问路鸣泽那个秘密的QQ空间。路鸣泽看了《最小说》,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寂寞的贪吃蛇”,抄了很多哀伤的句子放在QQ空间里,配上他自己用手机拍的大头照,偶尔还上载几张用点红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诗大概是说没有爱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动,在学校里还没有泡到心仪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遇点天雷地火。于是他新申请了一个QQ号起名叫“夕阳的刻痕”,挂上一张短发娇俏萝莉的照片,把年龄填成16岁,性别填成女,个性签名写成“让你的微笑和悲伤成为我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鸣泽在家上网的时候,他就溜去网吧和“寂寞的贪吃蛇”搭讪。三来两去,路鸣泽大概觉得他这条贪吃蛇终于找到食物了,他也愿意让自己的微笑和悲伤成为女生这一生的刻痕,于是每天都很高兴哼着信乐团的《离歌》,一再地约见面,想要轰轰烈烈地开始一次。路明非就总是约在婶婶拎路鸣泽去学钢琴的时候,路鸣泽总见不着“夕阳的刻痕”,唱着《离歌》的时候也就有点哀愁的调门儿。这是路明非这些日子来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多好,也没什么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明非啊,都说你要去留学啊。”报摊的大爷在他翻看不要钱的家游时忽然想了这茬。
“哪有,申请了一下,谁要我啊?”路明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出国留学好啊,出国留学回来就是海龟,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来大爷你这里帮你看摊儿,你给我点钱够我买PS2的盘就好了。”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这个话题着实让路明非比较沮丧。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不是他的成绩太好大有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对着他上学期的成绩单长叹了一口气说,路明非,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数拉低了多少?婶婶是对叔叔说,鸣泽成绩好都是我们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鸣泽还安慰了他一把,不过是在QQ上,路鸣泽体贴地对他说,“夕阳,成绩不好怕什么?我行我路,这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好女孩!”
不过在出国这件事,却是婶婶灵机一力主张,押着路明非把申请表给填了,还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几十美元的申请费。婶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路明非的各科成绩中,唯有英语还不错,跟着同班的英语狂人考托福的时候又走了狗屎运,考分不错。以路明非的成绩,上一类本科很难,如今很流行弃考出国,申请一把,再走一次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就算对路明非的爸妈和每月寄来那些钱有交待了。这样婶婶也省心了,她已经预先做好了铺垫,这出国留学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事情,路明非若是真的出国成功,可绝不能太娇气,老是寒暑假跑回国,要在那里勤工俭学,要在那里学英语。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别让婶婶看见。至于学费,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钱可以写信跟路明非爸妈要。婶婶判断路明非的爸妈在国外混这些年应该很有钱,因为婶婶查了给他们汇款的户头,是花旗银行的一个托管账户。那个账户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银行说好了,每月自动就会寄出支票。这样路明非的爸妈就得一次在那个户头里存上一大笔钱,每个月定时开支。
其实路明非知道婶婶还有另外一套想法。路鸣泽的成绩虽然比路明非好点,却也不是顶尖的,上不了清华北大那类婶婶挂在嘴边的名校,如果能弃考出国,也是不错的主意,显得很紧跟潮流。但是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婶婶还不忍心看着路鸣泽去冒险。婶婶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名人名言说“凡是艰辛的路,当由勇敢者以坚硬的脚底踏开”,又觉得路明非很是勇敢,于是让他试试用坚硬的脚底给路鸣泽踩出一条路来。如果他失败了,也不要紧,说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迟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艰辛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还得有点本事。路明非的本事大概仅止于打《星际争霸》,可惜美国却没有竞技类游戏专业。路明非已经连着收到十几封复信了,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
婶婶很为那些申请费心疼,她花费了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换来的只是这些美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这个善人当得让她很不开心。但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态异常平和,只是为了不让婶婶过于沮丧,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挤出点愁苦的表情来。
他算了算填过申请表的学校,只有一所没给他复信了,这所还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学”。
“有我的信么?”路明非在传达室门口探头进去,拽着英文发音,“MingfeiLu。”
“有,美国寄来的。”门卫扔了一封信出来。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基本是拒信无疑,听说要是录取的信,会夹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们学校有个男生申请成功了,巨拽,带着睥睨群雄的眼神把那摞东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们艳慕的目光里不耐烦地说,那么多材料,我怎么填得完?让我老爸给我搞个打字机来敲!
路明非撕开信封,来信居然是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路明非先生:
感谢你对芝加哥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你未能到达芝加哥大学的录取标准。
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
首先自我介绍,卡塞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是联谊学校,每年我们都在密歇根湖联合举办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等校际比赛活动,此外还有更加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芝加哥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对您的简历和成绩单的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此外,您优秀的生物成绩吸引了我们学院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他希望从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调拨$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为您入学本校的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足够负担您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非常有兴趣和您见面。
如果您决定接受我们的邀请,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请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我,我们会有专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荣幸为您服务。
你诚挚的,
诺玛”
路明非把信纸放下,抬头呆呆地看着屋顶,想他上网时候好像看见美元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了,是6.83。那么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块钱,足够他买61470张盗版PS2的盘,8196张魔兽点卡,或者64台他看了好久的诺基亚N96手机。他们班上的同学一多半有手机,路鸣泽也有一个,婶婶说是为了奖励路鸣泽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没有买给路明非。
他有点发懵,本来看开头很对的一封信,一封标准的拒信,怎么过了那句“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之后,忽然就从地狱跳到天堂,这句话之前凄风苦雨,这句话之后花开灿烂。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私立贵族学院,还有慷慨豪迈的奖学金,学院秘书那语气亲切温和得就像国际名牌店里的女导购。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卡塞尔学院贡献过申请费。也许是路鸣泽跟他开的一个玩笑?这倒不能排除,也许“夕阳的刻痕”的真实身份给路鸣泽发觉了,路鸣泽想办法报复呢。不过信封上的邮戳可不像假的,路明非还能认出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一个骗局,这封信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古德里安教授,可是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样想他反而轻松了点儿。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路明非不解。
“跟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要你签收。”
路明非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个FEDEX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只纯黑版的N96手机。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了,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蜜蜂在飞。他打开手机,电池居然还有一大半的电,在名片夹里,有唯一一个联系人,“古德里安教授”。
2.梦想
“一定是骗子搞的!而且是小区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们家有钱,明非又申请出去念书,搞这种事来戏弄我们!”婶婶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说得斩钉截铁。
“可谁会为了戏弄我们就送只手机过来?N96诶,现在水货都卖四千多块,行货超五千了。”叔叔在那只纯黑的N96上不断地印着自己的指纹,像是一个老女人抚摩祖传的翡翠镯子。
叔叔是个很讲究的人,总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告诉路明非和路鸣泽,手机、手表、打火机三件套是男人的身份和品位。袜子是十块钱四双的地摊货还是五十块一双的高档羊毛货不容易看出来,可这三件套是要放在桌上给人看的。路明非偶尔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饭局,确实看见叔叔左手手机右手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块广州买的高仿万宝龙表,赢得大家对他品位的一致称赞。最近叔叔对他磨损得有点厉害的三星手机很是不满,总在一些手机网站上搜索新手机的评测和价格,他不只一次的跟路鸣泽说起新出的N96很“高级”,不过为了给路明非支付那些申请费,掌握家里财政大权的婶婶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换手机。
“什么大学啊?吹牛的吧?一年$36,000的奖学金?不可能!去年我们学校全年级第一的楚子航考出国也没奖学金,楚子航他全家都在美国,都拿到绿卡了,他一个堂哥还是一个大学的教授。楚子航说本科生都没奖学金的,越是好专业奖学金越少,有奖学金的都是美国人不愿意上的专业,只好花钱找中国人去上。”路鸣泽难得如此关心哥哥的未来。
路明非知道楚子航是路鸣泽的偶像,在他们中学大部分人还在耐克和阿迪达斯买衣服的时候,楚子航已经开始用“Burberry”一类的牌子。楚子航就是他们学校的精神偶像之一,远在美国,可其实谁也不知道楚子航去美国干啥了。也许楚子航正在餐馆里勤工俭学疯狂洗盘子,路明非看着那些人提到楚子航时候艳慕的眼神就会想。
路明非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别人都朝上进方向去想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朝着反的方向去联想。
路明非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拿他的作文作为反面例子在课上大加挞伐,说这篇作文看起来毫无幻想精神,透着悲观主义的情绪,所以也不会有进取心。
路明非当时很有站起来说点什么的冲动。他小时候看葛优和徐帆演的《不见不散》,徐帆说葛优没理想没出息,葛优急了,在黑板上画一个珠穆朗玛峰,把中段炸了,说我也有理想,我的理想是把珠穆朗玛峰炸开一个口子,这样西南的暖风能够进入青藏高原,把雪域绝地化作江南水乡!可语文老师批评的时候目光远大高瞻远瞩,直视教室最后几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学,所以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瞟向路明非,更没有要他解释一下自己写作文时的心路历程,所以路明非也就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路明非的幻想分为两个阶段。初中时他还对自己考古学家的爸妈很是敬仰,于是幻想自己成为印第安纳?琼斯,和他那对靠不住的爸妈组一个探险队,在巴西的雨林里寻觅南美古城。
到了高中时,路明非的幻想上了一个层次,那是源自他某一次看了三部连映的《黑客帝国》,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种非常神奇的能力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像“Neo”那样,是“theone”。某一天会有一个神秘人物来发掘他这个能力,他将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身一变……至于变成什么他还没想好。每次学校办春节联欢晚会时班里那个钢琴十级的小美女柳淼淼在舞台上弹琴,同班男生一身黑色礼服围着钢琴翩翩起舞,路明非就托在腮帮子坐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浮想联翩,想着也许会有一架直升飞机从天而降来接他,有一群黑衣墨镜男以电影里面CIA特工般的冷酷走进会场,沉着嗓子说,路明非先生,不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了,组织在召唤你,战争就要爆发。然后他们会给路明非套上黑色不知名的军服和长风衣,簇拥着他在同学们的目光中离开会场,会场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机轰响着,巨大的旋翼掀起狂风,如刀割面。那时候无论是小美女柳淼淼还是跳舞的男生,都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路明非的背影。
每年生日路明非都会想会不会有直升飞机来接他,但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连直升飞机的毛都没看见过。
路明非知道这些恢宏的想像不过是帮他自己打发时间而已,但他实在身无长物,作为“路鸣泽的哥哥”他从自己身上找不出什么优点可以自豪。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他父母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发生点改变了。可在这次家庭会议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缩在沙发一角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客厅里回荡着叔叔婶婶和路鸣泽永无止境的嘀嘀咕咕。
路明非知道婶婶和路鸣泽有点受打击,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个天大的狗屎运,十年都落不到一个人身上的,被路明非占了先,明年路鸣泽再申请就得落下风,路鸣泽首先就不高兴,婶婶也不喜欢看这个蔫蔫的孩子忽然就抖了起来。叔叔其实倒是个比较随和的家伙,估计只要路明非愿意把那只手机送给叔叔,叔叔会很乐意地帮他跑护照签证什么的,叔叔已经一再强调了,这手机到了美国也没法用,这是台中国移动定制的2G机器,美国那边早3G了。
他起身走出了客厅。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主角的离开,叔叔婶婶和路鸣泽依旧争论着这封录取通知书的真伪。
路明非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台老笔记本挂上了网,连上了QQ,盯着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那个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路明非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是18个小时以前留的言,问陈雯雯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陈雯雯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路明非认识陈雯雯是在他进校的那一天,陈雯雯很低调地被一辆帕萨特送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坠着一只HelloKitty的发卡。
路明非班上最惹火的女孩应该是“小天女”苏晓樯,苏晓樯那天似乎是被一辆宝马750i还是一辆奔驰S500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她做煤矿生意的老爹之后进班报到,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新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着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们都斜眼看着远不如苏晓樯亮眼的陈雯雯,因为陈雯雯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长椅上读,阳光照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小文艺女青年打败了,满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对着陈雯雯指指点点,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新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负美貌,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路明非。
其实路明非是个非常坦白的人,他觉得陈雯雯比小天女好看,他就这么说了,谁知道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这么说全然没有什么贼心,因为当时围着陈雯雯观赏的,足有七八个男生,每一个都比他强,后来这些人就组了文学社。这个文学社的核心就是陈雯雯,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路明非这般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但是对路明非来说,陈雯雯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给他树立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让他在区区十五岁的时候就抛弃了要找活泼女孩的念头,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了陈雯雯。路明非觉得自己有点点希望,因为他是陈雯雯邀请加入文学社的,社长陈雯雯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路明非,还有一个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赵孟华,描述赵孟华比较简单,他是学校里最可能成为“楚子航第二”的家伙。
可这个昏了头的卡塞尔学院居然把录取通知书发给了路明非。
而即便拿着36000美元的奖学金,路明非也没法成为“楚子航第二”,他没那个气场。
“切一盘?”QQ上一个大脸猫头像跳闪起来,名字是“诺诺”,路明非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这个人了,不过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明非漫不经心地回答。
路明非还是用红点控制来操作,他心里有事儿,懒洋洋的,不过是准备消磨点儿时间,而且看起来那个“诺诺”是个女孩,他那个频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生了孩子的大叔级人物。
但是很快,路明非发现这个对手非但凶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间,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对方用两条小狗吃掉了。损失一只工蜂并不算什么,但是那个精巧的圈套和精细的操作让路明非警觉起来,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时出了六条狗在周围巡逻,这救了他一命,对方的一队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间就被他觉察了,失去了偷袭机会的狗队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出了点冷汗,不敢再疏忽了,他抛弃了红点,接上了鼠标。
正式的鏖战这才刚刚开始,双方的主力兵种从小狗升级到刺蛇,又不约而同地在刺蛇猛攻中使用飞龙队偷袭打双线进攻,当皇后出场的时候,双方的搏杀已经白热化了,路明非在键盘上的手仿佛弹奏钢琴那样跳动,双方各有四个基地,混合兵种在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路明非几乎没有空隙思考,在不同的操作界面中高速切换,他知道对方也不好受,双方这么拼微操,几乎和职业竞技选手的操作频率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野战中遭遇那么强的对手,他起了好胜心,决定冒险把主基地提升到三级,出动吞噬者、守护者和猛犸这“三套车”,这是一个根本的战略转型,如果对方稍有犹豫,没有趁他把资源花去升级的间隙进攻,路明非就必然能取胜。
升级的进度条在缓慢地增加,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虚张声势在外面补了一队刺蛇一队小狗和三只潜伏者,如果对方相信路明非在囤聚重兵而不敢进攻,那么她就上当了,路明非只有那么些兵,他把全部资源都消耗在升级上了。
快了,很快升级就要完成,“三套车”精锐部队空地并进,可以一个接一个扎实地吃掉敌人的基地。路明非感觉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级基地。”这时候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了。
“你退吧,我这里有四队刺蛇四队狗,全部升到二级攻防。”诺诺接着打字。
进度条就要到头了,但是路明非只能打出“GG”(意为goodgame,称赞对方打得好,自己认输的意思。)回答那个诺诺。他被看穿了,对方在打字的同时和他共享视野,路明非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升级的三级基地外,如诺诺所说大兵压境,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路明非退出游戏,回到QQ界面,对诺诺说,“佩服。”
诺诺没有回答,留了一个咧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线了。
路明非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他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诺诺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星际争霸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他忽然一惊,看见陈雯雯的头像正在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陈雯雯上过线,但是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这就是陈雯雯给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他低沉的情绪忽然像是被蒸发掉了,蹦上床吹了声口哨,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忘记了输给诺诺那回事儿。
路鸣泽走进他和路明非共同的卧室时,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烦地说,“爸妈说了,明天就给那个学校的人打电话,看看再说。”
路明非瞬间回到了现实世界,想起还有出国这件麻烦的事儿。他懒得和路鸣泽多说,一头扎进枕头里,听见路鸣泽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字儿。路明非心里满是恶作剧的喜悦,他相信明天打开QQ,登陆“夕阳的刻痕”的账号时,会看见路鸣泽的深情长诗或者抒情体散文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