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主席这一生中从未被人壁咚过,没料到这个人生成就忽然间就来了,还是由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执行,心跳加速,有如一个癫狂的鼓手在敲架子鼓,一时间连大腿骨断掉的事都忘了。这段时间他对受伤也习惯了,对疼痛的忍耐力直线上升。
他只是看不太懂诺诺的眼神,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深处,透着一点点迷惘,而迷惘这种神情,从来都很少出现在诺诺脸上。
许久,诺诺松开手缓缓地退后,跌坐在地。她的眼睛慢慢地黯淡下去,凶狠、愤怒和那点若有若无的迷惘都消散了,像是煤气灯的熄灭。
诺诺抱紧双腿,缓缓地把额头放在膝盖上。
她的口袋里揣着一封信,就是路明非走的时候留在桌上的那封信,东拉西扯,毫无意义的大半页纸,她本该一把撕了的,却在离开那间舱室的时候留了一步,想了一下,把信揣进了口袋。
在那封信的结尾,路主席说,“你好好保重,帮我照顾师兄,我去找我爸爸妈妈了。”就是读到这里的时候,诺诺一把把信拍在桌子上,“他妈的”三字脱口而出。
在楚子航的眼里,她是气急败坏,但她其实是要骂句脏话来压住胸口中那股忽然涌起的酸楚。
她忽然想起自己跟路明非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间酒店的女厕所里,穿着校服运动衣的男孩蹲在角落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究其原因不过是很久没回家看他的父母托人带来一封信,信里说了句爸爸妈妈爱你。作为西式爹妈来说,这句话根本就如“你早上吃了么“这样寻常,作为中式爹妈来说,这句话甚至有煽情过度之嫌,而这家伙就被感动到无声痛哭的地步。她当时想这家伙也太缺爱了吧?其实有没有人爱你,谁爱你,真的那么重要么?最后的最后大家都是一个人活下去,和独自死掉。
她当然看不上这种男孩子,但鬼使神差地就是没法忘记那一幕,所以她才把这个傻猴子给捡了,一路上带着它升级打怪,南山打老虎给它做虎皮裙,北海揍龙王给它搞定海神针,七七八八地给它武装起来,也是个像样的家伙了。
可如今,那支傻猴子在参天大树下忽然跟师父告别,它认真地说我要走了我不跟你去取西经了,你知道么我其实是有爸爸妈妈的,我现在要去找他们啦。然后它就转过身,扛着它那根短短的铁棍子,在青天之下,孤零零地走掉了。
别他妈的蠢了啊!你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物好嘛?你是不配有爸爸妈妈的好嘛?是个人蹦出来跟你说他是你爹你就信啊?这种莫名其妙的来电看起来根本就是个陷阱啊!别人不说,兰斯洛特就能给你设这种陷阱!把你诱到西伯利亚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天谴武器往下一丢,你就化为尘埃了!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蠢货就信了呢?
大概是伤心了吧?因为在那个小小的玻璃阁楼里,师父跟他说你不是我唯一养过的猴子,为师就是喜欢路边捡猴子,捡了就养几天,缘分尽了就拜拜。
因为在这里感觉不到温暖了,所以傻猴子默默地决定要走,父母什么的只是他的某种执念,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个温暖的地方是留给他的,而且只留个他一个人。
“师姐我……”路明非想为自己开脱几句,可又觉得无从说起。
不久之前他还泛舟海上,胸中豪气横生,恨不得高歌一曲沧海一声笑;可回到诺诺面前他又变得笨嘴拙舌,情商乃至于智商都倒退了几年。
他写那封信的时候其实没想那么多,主要是想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但是路主席的文字功底从来都不好,难免词不达意,他说我去找我爹妈了,只是不想跟诺诺说自己想去找黑天鹅港,以免诺诺知道了尾随而来,所以随便给自己找了个不确定的目的地。
他根本没想到这句话给诺诺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对于那晚在玻璃阁楼里诺诺说的话,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不至于说听诺诺亲口跟自己说出那样残酷的话来仍旧迎风朗朗一笑,说哈哈也好那从此以后你我就姐弟相称,难过是有那么些难过的,但他从来都是个很容易认命的人。
“闭嘴!”诺诺直接打断。
路明非立刻点头,楚子航这种有眼色的家伙这时候也不会多嘴,舱室里静静的,只听见单调的水滴声。
“几件事,我希望你牢牢地记住。首先,我帮你不只是还你的人情,这里面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我要找出答案,”最后还是诺诺打破了沉默,“其次,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决定加入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里面的危险,我对我自己负责;第三,不是说你走了我就会退出,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去,你走了,我也会继续查下去;第四,如果你还要走,就面对面跟我说,我不要再看到那种信……”
说到这里诺诺停住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其实是自己在解释。可自己到底在解释些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说过很多次的话拿出来再说一遍?忽然间她好像疲惫得喘不上气。
又是尴尬的沉默,路明非忽然想起了什么,摸出手机点亮屏幕,输入,“想想办法!”诺诺神色不善,他不太敢出声。
尽管路明非总是把“芬格尔”当作导航仪和聊天机器人来用,但这东西的功能当然不止于此。它和EVA的基础数据库和核心算法都是一样的,区别仅仅是它的运算能力有限以及缺乏全球联网的支持。换而言之它知道秘党基本所有的秘密,同时也是个逻辑非常缜密的玩意儿。
“那么多不朽者,校长亲自来都没用。”这回芬格尔倒是颇为善解人意,没出声,也是以文字回复。
“不朽者?”路明非输入。
芬格尔打开了一份文件,数以百计的图片在屏幕上流动起来,包含复杂的化学公式、炼金术特有的文字和象征性符号、以及一具具变异人体的X光扫描图片。是卡塞尔学院秘密档案的格式,每一页都标注着“绝密”的字样。
这是一项非常精密的技术,包含了基因技术、医学、化学和炼金术,有些路明非能看懂点皮毛,有些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天书。这套技术会把“志愿者”,也就是已经被龙血逐步侵蚀、即将失去自我意志的屠龙者们转化为战争工具来使用,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怪物都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心脏仍在强有力地跳动,战斗力比生前还要强。这项技术可以追溯到黑暗的中世纪,那也是一个龙类密集复苏的时候,被压至绝境的秘党从古籍中复苏了这套黑暗的技术,以人为武器,相当于造出了自己可以控制的死侍,终于绝地反击。
因为不朽者技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带有某种“不洁”的属性,所以学院总是避免谈及此事,并把最后的一批不朽者封存了多年。
越往后看路明非越心惊,从这份文件看来,那些不朽者基本上是不可能杀死的。
和龙化的路明非一样,他们有着极强的复原能力,甚至心脏被洞穿也能继续活动。大脑比心脏更重要和脆弱,但这些家伙的大脑局部受损也不影响行动,他们的思维能力原本就已经衰退得差不多了,脑子对他们来说有点多余。
当然一把火把他们的大脑烧掉似乎是应该是能消灭他们的,但考虑到他们的头盖骨之坚硬,简直是钛镁合金的强度,所以这种战术也只能停留在想想的阶段。
虽然跟电影里的丧尸一样凭着本性行为,却能使用言灵,而且是非常高阶的言灵。当年楚子航因为“君焰”这个高危言灵被学院上下严密监控,生怕他会失去控制,可这些怪物中就有一个能使用君焰,就是那家伙把船舱最底层变成了炼钢炉。
他们生前,严格的教条被植入他们深层意志,阻止他们无限制地攻击,所以他们是部分可控的。但随着他们的血液温度越来越高,龙血沸腾,杀戮的欲望会压过深层意志中的教条,这时候他们就变得不可控了,甚至会互相杀戮。
路明非恍然大悟,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捕猎他们的人最初把陷阱放在那间冷库里其实是出于某种好意,在冷库里这些怪物还可能点到为止,但路主席一发狠把冷库给炸了。
路明非心情沉重地抬起头来,这才觉察到楚子航也歪过脑袋来看。楚子航的脸色惨白,大概是被那些怪物的X光扫描照片吓到了,各种各样的变异,纤毫毕现,跟把地狱里的恶魔们拉出来挨个解剖似的。
路明非把他的脑袋推开,虽然他还是习惯性地管楚子航叫师兄,但这种相处模式时间长了,他也会觉得楚子航是个小孩,这些东西少儿不宜。
他想把资料拿过去给诺诺看看,可刚要挪屁股,诺诺忽然一个锋利的眼神递过来,以手势阻止他发出任何声音。
几秒钟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在他们头顶响起,还有一个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着地面。路明非想了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一名不朽者在拖着自己的武器行走,不朽者和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已经很近,只不过一上一下,中间隔着一层钢板。
不朽者的脚步声忽然停下了,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舱室里的三个人骤然紧张起来,都握紧了武器,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不朽者的能力,突破那层钢板的一瞬间的事,只不过不朽者曾经是人类,行为方式还带着人类的残留,人类是很少注意纵向空间的。
不朽者又开始走了,速度明显加快,但是脚步声一直在头顶上方。路明非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不朽者正在搜寻,所以他在有限的空间里转着圈子。他们确实被发现了,但是怎么被发现的?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明白了,文件中有说明,不朽者的五感极其敏锐,他们的心跳声被不朽者听到了!
这真的是一个无法掩盖的声音,他们甚至可以不呼吸,但他们不可能没有心跳。头顶上方的那名不朽者随时都会降下来,一旦第一名不朽者发现这个隐秘的舱室,更多的不朽者就汇集过来,除了路明非龙化,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路明非挣扎着想要起身,龙化他也得离开这俩人,否则会殃及他们。但比他更快起身的是诺诺,诺诺满脸杀气,半跪于地,从战术背包中抽出了手枪。
这种情况就像原始人的洞窟快要被野兽发现了,那么就得有个勇敢的牺牲者冲出去大声地吼叫,把野兽给引走。
路明非上去一把握住诺诺的手腕,诺诺大怒,想要甩脱这个烦人的家伙。两个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却又半跪半蹲着拉拉扯扯,上方的脚步声越发地急躁了,那名不朽者显然已经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诺诺和路明非忽然又都不动了,因为两个人同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转头,楚子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舱门外了。
路明非愣了一下,这一刻的楚子航是那么地平静,像是忽然长大了或者回复到了他该有的年纪,是那种会沉默地冲向刀锋的人。
“哥哥和姐姐死了,都会有人伤心,我死了,是没关系的。”楚子航用嘴型说,“反正我是个被大家都忘记的人。”
“哥哥和姐姐要逃出去。”他说完,从外面把舱门锁死了。